這些年來,我總不由自主地回首往事,盡管我還很年輕。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我坐著或躺著的時候,往事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很奇怪,不是嗎?因為我還年輕,因為我的下半生還長,不是嗎?所以回憶往事實在是有做作的感覺。



我去郵局,看見了他們,賣烤羊肉的他們。在這個內地城市,漸漸在街頭上看見他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他們推著那種我所熟悉的長長的鐵爐子,鐵爐子里面放著黑亮的幾塊煤炭,爐子上搭著幾串冒孜然香氣的羊肉串。多少年過去了,他們還是那副樣子,沒有多少變化,頭上依然是硬殼的八角小帽,頭發(fā)卷曲的如同軟彈簧,仍然不怎么會說漢語,也不怎么聽得懂,因為他們不怎么需要與漢人打交道。高挺的鼻子和輪廓分明的黑褐色面龐很容易被誤以為是阿拉伯人一帶的人,深陷的褐黃色眼珠里的神色依然是戒備與防范,還有不信任。唯一的變化是居然換上了西褲和毛衣,而不再是長長的皮襖和馬褲了。他們被這座大城市里沒見過世面的人籠統(tǒng)稱為“新疆人”,至于我們,叫他們“維族”?,F(xiàn)在,我站在他們面前,我們站在武漢秋天明媚的下午陽光中對視著。

布爾津——北屯,路的盡頭,不是夕陽,是遠處駛來的一輛卡車
我問他們是從哪里來,那個年長的用十分不流利的漢語含含糊糊地說,新疆哈密。我扭頭看看周圍買烤肉的人,他們根沒有聽清這個地名,也沒人知道是在哪里。我聽明白了,因為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我也是來自于新疆,我的家在庫爾勒,你知道嗎?我說。他們的目光從我身上滑過,含含糊糊的說,對,新疆。他們看了我一眼就把眼光移開了,就好像看見千千萬萬個來買烤肉的漢族人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曾看過一副油畫,《瓜鄉(xiāng)少女》,畫中人有一雙黑得驚心動魄的眸子,很濃的半月型眉毛。還有一條豐滿的長辮子,她站在長長的老城下,眼里有防備和不信。這副表情我太熟悉了。
他們向來都是這樣的,不管是在哪里,醫(yī)院,菜市,集市,甚至是在廁所里,他們的生活習慣都與我們格格不入。他們從來不去超市,他們只去大十字買紗巾買八角小帽買毛氈買布料買烤肉。那里的夜晚,是我們夜市的中心,哪怕我們住的再遠也愿意乘車去吃他們五角錢一大串的烤肉吃一元錢一滿杯的酸奶冰激凌。只是我們不敢逗留于深夜,那里是他們的天下,再有錢的客人也不敢借此氣粗一下。那里自古以來就是他們的天下。
我們算什么呢?在這片新開墾的土地上,我們最多居住了五十年,怎么能和他們比呢?其實他們是從心里看不起我們的,我這樣想。他們有自己的學校使用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電臺,有自己的電視臺,還有自己的圖書和醫(yī)院;地委的領導是一句漢語也不回說的維族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個美麗的漢族姑娘給他把維語翻譯成漢語把漢語翻譯成維語;自治區(qū)領導也是一句漢語也不會的維族人。他們當然應該自豪,當然應該旁若無人,這是他們的地方,是他們祖祖輩輩開墾出的地方。只是他們看我們的表情是很戒備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我想。
我拿著散發(fā)孜然香味的烤肉,看了他們最后一眼,就上了公車。他們不知道,我有一年沒有回家了沒有聞到那塊廣袤土地上的味道了,沒有看見那塊土地頭頂上的能把人吸進去的藍天了,沒有看見高高的終年不化閃爍著銀光的雪山了;只看見了他們,哪怕是和我的生活不是很相關的他們,對我都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我想念那塊土地的一切。我閉著眼可以從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城市東頭走到西頭,我閉著眼可以摸到那個著名的雕像“維族大叔”的位置??墒菕仐壛笋R奶羊肉來內地闖蕩的他們,只是拿看陌生人的眼光看我,真的,只是看一眼而已。我對他們而言永遠不會是自己人。我們真的彼此從沒有共同擁有過一個家鄉(xiāng)嗎?我在成都的公車上開始恍惚。
為什么呢?其實我們生活在一起已經很久了呀。他們是街上的風景,他們是我們的送奶員,他們是我童年的鄰居。鄰居小巴朗的眼睛是最美麗的,即使是天上的星星也不及他一半亮。他在土路上爬著,小小的胖臉回頭朝我一笑,眼睫毛調皮的翹著,他是多么可愛呀,真的,我總想摸摸他的腦袋。小女孩更是美麗,微黑均勻的皮膚,很長很卷的睫毛,很亮很黑的眼睛,很長的辮子,這樣的女孩,不管是穿什么——寬大艷麗地有些俗氣的民族服飾也好,還是時髦的時裝,都是最吸引人的風景。她們很美。她們知道這一點,所以成群結伴地走在馬路中間,高聲說笑,擋住了行人,擋住了自行車,她們昂首挺胸:她們是主人翁。
夏日,在吐魯番的強烈陽光下,我看見了火焰山,看見了茫茫戈壁灘,看見了什么叫寸草不生。就在同一年夏天,我去看了海,看了被稱為大陸橋東橋頭堡的連云港。我奇怪,為什么同樣是上帝的子民,為何有人生來就在上天所鐘寵的土地,而有人則生來就為了面對熾熱的太陽和光禿禿的植被?同來的廣東人有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這里應該裝空調的啦!”我看著他們,真的,他們懂什么?葡萄溝里的葡萄是自古以來就在這里忍受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維族人一顆一顆地栽種出來的,坎爾井也是他們一截一截不分春夏秋冬挖出來的,當京杭運河開通的時候,坎兒井已經為這里的人民傳送天山的雪水好幾個世紀了。他們懂什么! 我們又懂了什么?
遙遠的兩千年前,他們就來到了這片遼遠的土地,生活著,繁衍著。他們從什么地方來,為何要來,這都是迷。他們的血統(tǒng)是很可疑的,從高聳挺拔的鼻子上依稀可以看見俄羅斯人的血統(tǒng),從那象牙黃均勻的膚色又仿佛有中亞人的影子。他們無疑是漂亮的,也許是上帝對他們生活在被福氣遺忘的角落的補償吧,女孩子嬌美如花,男孩子矯健如鷹。我總聽人說新疆的女孩子漂亮,過去我總傻呼呼的得意。其實人們是在說她們,美麗的她們。在那片土地上,他們開墾了一切,創(chuàng)造了一切,然后,我們來了。
我透過車窗看他們,看那烤羊肉串的兩個人徹底消失在我眼前,有些什么東西扯住了我的思緒,我知道,那是一種叫做鄉(xiāng)情的東西。我在公車上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然后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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